一群有软肋的人——写在第15个世界社工日
今年的3月16日,是第15个世界社工日。社工,是指社会服务机构里的专职和专业人员。一直以来,他们默默地做着大量平凡、琐碎和被低估了的工作,连接起社会与需要帮助的人群。今天,是属于他们的日子。
1. 一幅挥之不去的画面
尽管过去很多年,梁春红(儿童希望四川助学项目,11年社工)仍对那次凉山之行念念不忘。
那是2010年,儿童希望确定去四川凉山援建一个小学,她和一群志愿者走了一整天山路,到达一个村子,一所破败的小学。
接待他们的是在小学教了很多年的民办教师,当那位老师听说孩子们可以继续上学,喜出望外。他突然磨刀霍霍,走向自己唯一的财产——一头黄牛。梁春红大惊失色,等她反应过来,想阻拦,已经来不及了。几声凄厉的哀嚎之后,牛血迸射。
(图:2010年3月梁春红第一次去凉山,与凉山州越西县尔则组村小的孩子们合影)
春红当场被吓哭了。说不清是被血腥震惊到,还是被眼前的光秃秃的贫穷,以及让人鼻酸的村民的淳朴,夹杂着自己内心对牛之死的忏悔和自责。
“那么落后的地方,比最贫穷的城镇还要落后20、30年,他们几乎一无所有,却拿出最宝贵的东西,表达对我们带去助学项目的感激。”从此,这个画面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,提醒她,一定要对得起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。
让罗典(儿童希望广州小家项目,13年社工)揪心的画面,则是她目击的一个悲剧。几年前,广州小家项目的合作医院有一个患儿爸爸,得知孩子病情扩散、癌细胞转移了后,当即就跳楼了。
为此罗典非常难过,甚至自责,“如果我早一点接触这个家庭,接待他们入住小家,和这位爸爸多聊一聊,做一些心理辅导,他或许不至于走极端。”
图:在罗典(左一)和社工同事们的努力下,儿童希望广州小家增加到10个。
而张雯(儿童希望创始人,25年社工)记忆深处的画面则要闪回到2008年汶川地震灾区,她第一时间驾着借来的越野车,亲自为北川一个孤儿院送去急需的发电机。当车上了路,她才发现,居然要过雪山。一路上随处可见塌方、滑坡、推土机下残缺的无名尸,“彷佛周遭枪林弹雨”。她哆嗦着,闭上眼,一路祈祷。
“这要是梦多好啊!”
如她所愿,这个真实的画面从此留在了张雯的梦境里。
2. 典型社工画像:31岁已婚城市高学历女性
汶川地震发生的2008年,后来被人们称为“中国民间公益元年”。大灾中迸发出巨大的民间力量,且影响深远。这之后10多年中,中国民间公益在曲折中走上专业化、组织化、协同化的道路。灾难唤醒了一大批公民志愿者,他们当中留存了一部分以社会公益活动为职业的专职人员,作为最初的社会工作者群体,逐渐从社会大背景中走进公众视野。
简单说,社工是指一种帮助人解决与社会环境发生问题的专业工作。李增禄的《社会工作概论》里加以解释,“社会工作是由社会工作者协助人们认清困难和问题;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,改善生活环境,改变行为、态度及动机,并促进生活能力与潜能之发挥。”
社工,就是从事上述社会工作的专业人员。
对全国9省市100余个社工服务机构中的2547个专职社工进行问卷调查和数据分析(2015/2016)后,学者孙中伟、周海燕勾勒出一幅当前社工从业群体的基本画像:
女性社工占66%,男性社工占34%;
平均年龄为31.2岁,以“80后”和“90后”为主;
其中,58.2%已婚;
26.7%为中共党员;
83.1%拥有城市户籍;
72.5%拥有本科及以上学历;
持证社工63%,未取得社工证占37%;
每周总工作时间37.23小时;
岗位年限:1年以下的占11.3%,1—3年占40%,3—5年占18.4%,5年以上占30.3%;
工资待遇:平均月收入为3768.94元。
有别于学术定义,11年社工从业者梁春红这样形容,“如果社会是江河湖海、山川大地,那么社工就是一座座桥、一条条路。”
刘静和张雯是最早通过全国社工职称考试的一批专业社工。2008年6月28日,13万余名考生走进全国社会工作者职业水平考试的考场,他们中的24840人成为我国首批持证的社会工作者。之后,全国“社考”每年一次。截止2020年,全国持证社会工作者共计53.4万人,近五年年均增长27.6%。
然而,据《社会工作专业人才队伍建设中长期规划(2011—2020年)》提到,到2020年,社会工作专业人才总量应达到145万人。
对应于14亿人口大国,庞大的社会金字塔底层,社会工作从业者,仍是一个海量的缺口。
3. 从冷门专业到遍地开花,但就业前景并不乐观
然而人才培养院校并不缺人。
1988年,国家教委首批批准北京大学、中国人民大学、吉林大学三所大学设置社会工作与管理本科专业。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,社工专业属于冷门学科,偏向于理论研究与相关政府职能管理。
进入21世纪,随着高校扩招,社会工作专业迅速在各个高校蓬勃开设。到2018年,全国有82所职高、348所高校设立社会工作专业,150所高校和研究机构设立了社会工作硕士专业,此外17个社会工作方向的博士点。这些院校每年培养社工专业毕业生近4万名。
尽管按照社会需求,这些专业人才远远不够用,但现实中,仅有10%-30%的毕业生从事社会工作,其他相当部分选择了改行。
据刘静所了解,2004年她就读河南师范大学社工专业本科,同班有60名学生,但多数是被调剂到这个专业,等到2008年毕业时,只有不到5人继续选择社工职业。
“大家完全不知道社工职业将来做什么,加上当时对应的社会服务机构也很少,多数同学对职业前景充满了迷茫和困惑,纷纷选择考研和转行。”到今天,刘静觉得自己可能是全班60个同学中唯一还活跃在项目上的社工。
刘静认为,专业人才流失,是因为不少学生觉得“就业前景太不乐观了”,收入偏低,社会存在感也弱。
有专家指出,造成这种“不乐观”的主要原因在于:我们的专业化走在了职业化的前面。
儿童希望创始人张雯,可能是一个罕见的反例。张雯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,偶然的机会,她看到孤儿院残疾儿童状况,于是放弃记者职业,转而去美国社工专业排名第一的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读社工硕士,之后回国创立了儿童希望基金会,致力于中国困境儿童救助。
(图:1995年,张雯与苏州福利院的孩子们。)
“当时我对这个专业也什么都不知道,懵懂得一塌糊涂。但是学的时候又觉得特别有意思,包罗万象,而且能够实现我的人文理想,帮助受苦的人。”张雯觉得这个专业实在太好了,所学内容既实用又有理论深度,不仅学怎么具体地救助人,也学社会政策、社会深层背景和困境,比如老人问题、儿童问题、艾滋病、性侵、家庭暴力等等。
4. 职业认同困惑:情怀走不远,何以为继?
流失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。即使是那些已经在社会服务机构上岗的社工,也出现频繁离职现象,这已成为当前社会服务行业发展的极大威胁。
孙中伟、周海燕的社工调查中指出,总样本中约20%社工有离职倾向,其中男性更为明显。在重点分析了工作条件、家庭支持以及职业发展三个方面因素对离职意愿的影响后发现,工资水平因素并不显著,反而,家人支持与否,直接影响了社会工作者的离职意愿。
具体来看,56.11%的社工的家人对社工的职业表示支持,但还有43.89%的社工未得到家人的支持。
张雯回忆,1993年当她从一家中央级杂志社辞职去美国攻读社工硕士,家里人很不理解,问张雯社工具体是做什么。她费力地一番解释,最后灵机一动,“就是坐那胡同口、戴红袖标的街道老太太做的活儿。”家里人更诧异了,好不容易在中国学完了新闻、又到美国去学做街道老太太干嘛?
80后社工刘静表示,一开始家人并不支持,觉得女孩做社工挺辛苦的,接触最底层的人,他们觉得有端铁饭碗的机会,为什么要做这个?“好在我自己想明白了,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。我坚持了自己。后来慢慢地,家人也支持我。”
刘静很高兴,现在家人会积极参与到自己的公益活动里,比如在99公益日,亲友们也会踊跃地参与捐款和传播,并以此为荣。
李梓琨是90后社工的代表,在张雯眼里,她是难得的兼具理论素养与实践能力的优秀专业人才。
2014年,梓琨心理学专业毕业,随即加入儿童希望的极具先锋性的“真爱反儿童性虐待”项目,参与创建中国大陆第一个遭性侵女童庇护所,成为幸存女童们深深依赖的“小姐姐”。
(图:2017年8月,社工李梓琨在云南彝良举办“真爱反虐待营会”,为孩子们做防性侵课程培训)
尽管自我认可度较高,但李梓琨认为,家庭亲友对此认可度并不高,“至于社会,对此行业认知模糊”。
5. 有软肋的人
作为不多的持证男社工,王志军从十年前做志愿者开始,如今接替张雯,成为儿童希望基金会第二任执行主任。
“不行,我看不得那些孩子受苦”。年初,工作群里转发一个视频,一个在北京小家的肿瘤小女孩刚学会说话,晃着大脑袋,奶声奶气地说着“叔叔阿姨新年好”,王志军连连说,受不了,太揪心了。
目前,儿童希望有近50名专职员工,分布在助医小家、助养助学、真爱反虐待等五个项目,近十个城市。大多数社工做具体项目事务跟进,其中12名持有社工证。采访中,好几个社工提及从业经历中遭遇严重挫折,深陷无力感,甚至产生自我怀疑。
刘静的无力感最初出现在给大病患儿做募捐。“刚开始,我手里有100个孩子,募不到款。每天都有人打电话,孩子快死了,我急得晚上都睡不着觉。”她觉得肩上担子特别重,而且,很多都是绝症的孩子,就算是筹到1000万,能治好吗?
走不下去,怎么办?于是申请换了个项目,去做助养。“一开始也特别有力量,觉得终于从那个坑里爬出来了,不用去面对重病的孩子,现在我面对的都是健康的孩子。我背着包,带着干粮,去山里,晒得一脸斑,走多远多累都不觉得苦。”
(图:2010年,社工刘静走访被助养的孩子家庭,如今她成长为儿童希望新一代管理者。)
刘静觉得,做社工的原动力是来自于内心的善,真心地愿意去帮助别人。但是,当帮完了100个,扭头一看,何止100个,还有上千个更穷更困难的孩子等待救助,而资源就那么多。
“事实是,你无力改变社会,你无力改变这个世界。你根本的根本,什么都不是。”大家又陷入深深的无力感,找不到动力了。
于是停下来,思考生命的问题。
“很多事情不是你能改变,而生命在时间的永恒里,也是阶段性的呈现。”当她在永恒里再去看这个孩子的时候,豁然开朗了。“我们在他们的生命里出现。仅此而已。”
刘静顿悟,公益不是一个施舍,不是单纯的施舍和接受,是生命影响生命,是传递真爱。
渡过了那个阶段,刘静不再那么焦虑了。
6. 社会工作发展30年,也仍在开创阶段
2018年11月,“中国社会工作发展暨北京大学社会工作专业重建三十周年”在北京召开,聚集了两岸三地在社会工作这个学科最重要的奠基人,其中有北京大学的王思斌教授,以及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的阮曾媛琪教授。
(图:2018年11月,“中国社会工作发展暨北京大学社会工作专业重建三十周年”与会者合影)
张雯回忆起1995年,第一次见到阮曾媛琪——业内人亲切地叫她阮太。那时,张雯还是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一名社工硕士生。“校长说从中国来了一批取经的人,让我帮着一起接待。”那是阮太带领了北大、中国青年政治学院、中华女子学院等社会学科系主任,到美国最好的社工学院取经。
很多年后的2005年,张雯从美国经过香港回北京,访问了时任香港理工大学社工系主任的阮曾媛琪,两人深谈了一晚上。聊着聊着,阮太突然看着张雯说,“十年前我去美国华大,看见一个小女孩,原来就是你啊。”
这十年间,张雯自己领养了三个孤儿,又生了女儿,确立了以儿童救助为志业。在她身上,从内心到外观,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
2010年,儿童希望以“河南省儿童希望救助基金会”名称注册成功,开始独立运作,并随着社会发展浪潮,从残疾孤儿治病领养、助养助学,到大病患儿救治,救助遭性虐待儿童,到关注残疾儿童的康复。
此后又十年,国内公益行业发展迅猛。2018年,全国各级民政部登记的基金会达到7585个。不少当初曾是儿童希望的志愿者,创立了新的儿童公益机构,并抓住机遇迅速壮大,规模甚至远超儿童希望。
“现在的社工,还是属于开创阶段的从业者。”从1993年踏入公益这条大河,张雯自己也在这群探索者中跋涉着。
“都很不容易,他们是让人尊敬的一群人。”(END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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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文/徐荔媛
参考文献:
-《社会工作概论》,李增禄(2012);
-《2018年度中国社会工作发展报告》;
-《2019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》;
-“53万的审视:中国社工如何前行”,顾东辉,澎湃新闻,2020.3;
-【社会工作10年巡礼之一】“职业化、专业化、本土化:中国社会工作发展10年成就”,中国民政部网站;
-“工作条件、家庭支持与职业发展:中国社会工作者离职意愿的多因素分析”,孙中伟&周海燕,《社会工作与管理》 2019/7 第 19 卷第 4 期。